沉重的沙子
一鐵锨洗沙有多重?或許是有四五十斤重,抑或是比一個少年十七年積累的風華還重。真的很難估量。尤其是附贅上幾十年歲月的風塵后,它的分量似乎難以用斤數(shù)來度量了。它蛻變成了一條腦回溝,一份血肉,一份疼感,有了情感、思緒、喟嘆。
這是一個叫鄭家莊的地方,和我們的張家莊子似乎是同輩兄弟。但是卻沒有叫驢煽情地高唱,沒有雞豬瑣碎地拌嘴,沒有閑得無聊的狗追逐旋風里的一片紅布頭的癲狂。卻又有許多張家莊里沒有的新鮮——呼嘯飛馳的大汽車,一幢幢高聳的大樓,無數(shù)自行車形成的洪流,偌多穿著花花綠綠裙子、勒緊腿根的牛仔褲的漂亮女人……許是新鮮的事物太多太雜,像一大渠的水灌進一塊小小的麥田,轉眼間就淹沒得找不到地埂。我見到了生平所見到的所有詭奇的總和,卻又覺得什么都沒有看到,什么都記不住。
我茫然地站在嘈雜的汽車運輸四隊(或許是三隊)的院子里,扶著馱著一卷被褥的自行車,不知所措。院子里有許多的汽車,有許多的人,可我覺得是如此地孤獨寂冷。就像那次在黃昏的風里找尋丟失的那只羊,蒼茫的暮靄吞噬了周遭的群山谷田,吞噬了那頭羊,正慢慢地吞噬著我的身軀,無邊的冰涼侵蝕進我的骨頭,我站在夜風漫卷的白土峴上,孤單、無助、懼怕。心里渴望著被夜色染成夜的樣子,但周身卻散發(fā)出熾白的光,成為正在一統(tǒng)的夜世界中的另類。
剛從學校出來,正閑著。我的一個比我大幾十歲的姑舅哥,通過他的兩姨,介紹到他兩姨的姑舅的工程隊,來城里跟著車隊做裝卸工。
第一次和十幾個人睡在一張大通鋪上,怎么也難以入睡。滿屋子的腳臭味像噴灑了的天然殺蟲劑,連蚊子都徘徊在門口不敢進來。半夜時剛有點兒睡意,卻感到耳邊吹來一股微風,似風吹草葉般地沙沙有聲。忽然感覺到腳趾癢,順勢一跐,仿佛有什么小東西被跐破了。我坐起來,拿手電筒去照,只見腳底下的墻面上,大大小小的臭蟲水流般嘩嘩地從屋頂順墻流下來,大的有扁豆大小,小的微如針尖,似一顆顆透明的水珠??吹焦饬粒粝x大隊有點紛亂,光照下的戛然停滯,光照外的卻依然快速往下沖,臭蟲們擠作一團。而我剛剛升起的那點兒睡意,被這浩浩蕩蕩的臭蟲大軍驚嚇的點滴不留。
睡在我旁邊的老鐘似乎被我吵得半醒,嘟噥一句,“慣就慣了?!北阌趾ㄈ凰ァ_@要如何才能習慣呢?總不能伸著腿讓臭蟲們去叮咬。于是我就和臭蟲較上了勁。感受著蟲子的動靜,我不斷地用手去掐捏。大如扁豆的有著豆皮的滑韌,手指下能感覺到它爪子的撓抓,要用指甲用勁掐才會撕破;小如米粒的則很脆弱,稍稍一碰,就會啪一下爆碎,血在肌膚上濺開,涼絲絲地。那是剛吸進去卻已變質的我的鮮血。慢慢地,一股奇怪的臭味漸漸濃郁起來,蓋過了原本霸道的腳臭。明早就回去吧?被臭蟲騷擾得焦頭爛額的我,抽空兒想著。
第二天一早,我被工頭遞過來的一把鐵锨鎮(zhèn)住了。作為農家子,對鐵锨是再熟悉不過了,可手里這把鐵锨的大、重,是我從未見過的。這把鐵锨足有尺二寬,幾近兩尺長,差不多就是母親簸糧食的簸箕了。
第一天是跟車去裝運洗沙。那車是那種高而短的翻斗車,邊幫無法打開。裝沙子就只能從近兩米高的邊槽甩上去。那簸箕大小的鐵锨加上還在淌水的沙子,一锨足有四五十斤重。起初還算可以,可隨著一輛接一輛車的裝滿,開走。最初憋著的那口氣,漸漸地用光。這時,我感覺不是我在鏟沙子,而是沙子在鏟我。那每一锨鏟下去,彎腰、弓腿、插锨,以大腿面為支點,撬起一锨沙子,再憋氣,運勁,渾身充血,猛然扭腰,甩膀、伸臂、調動了全身每一絲肌肉的力量,一锨沙子才被甩出去,落進車箱內。同時帶走的還有我的氣血、神魂、熱量,以及十七年積攢下的薄薄的生命積蓄。每抄起一锨沙子,都是一次生命的涅槃與輪回。然后無盡地往復。起先還數(shù)著車數(shù),等裝到十來車后就模糊不清了。沙子在吮吸了我的生機與體力后,連智力也壓榨殆盡,腦子成了空殼殼。最后,我覺得自己成了一條破舊的車輪,依靠慣性,艱澀而痛苦地運轉著。
第二天的第一輛車的第一锨沙子。那锨沙子仿佛有幾百斤重。要鏟起它,渾身的筋膜肌腱乃至肺腑,從外到內沒有一處不被撕拉扯拽地疼,酥脆得好像下一刻就會被這锨沙子撕成碎片。那種鈍刀割肉般的感觸幾十年后依然讓我的筋腱痙攣、顫栗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駐地。將幾乎散架的身體撂在床鋪上,迷迷糊糊地告訴自己一句:明天就回家吧。是夜,臭蟲在我酥軟的肉體上肆無忌憚地踐踏、吮吸排泄,吸走了一肚子又一肚子的血。
我原本超額支付的身體因之更加地羸瘦了一圈。
接下來的日子里,我成了一臺人形裝沙機械。我身體中所有的一切(包括思想情感)都變成了流動而沉滯的砂料——那是又濕又重的洗沙,是又滑又硬的卵石,是綿軟溫柔的紅沙……
每天打算回家的計劃我寫了兩個月,直到停工的那天,才算真正地落實了。
那年我十七歲,體重九十八斤。我用了六十多個日夜,征服了我的那把鐵锨,將它磨得鋒利锃亮,锨刃磨短了寸余;我也無可奈何地習慣了每夜里臭蟲們肆無忌憚地蹂躪、吞噬,因為每天夜晚,我差不多都疲軟成了一具呼吸著的“尸體”。
青稚懵懂的少年從此不再了。它以自殘的方式與那一寸鐵锨刃同歸于盡,過早地結束了人生中最為美妙朦朧的那個時段。
我忘記掙了多少錢,只記得還有將近一半的工錢一直欠著,心里總是個疙瘩。每年都會跑幾十里路去討要一趟,而每次都是無果而回。感覺這要工錢比裝一天沙子還累人。又一年,就在準備再去最后討要一趟時,老姑舅哥捎來話,說那工頭正月里喝酒意外喝死了。
聽到這個消息后,我竟沒有一點兒應該有的沮喪失望或是憤怒,而是忽然間如釋重負,無悲無喜。我忽然發(fā)現(xiàn),這幾年來不知不覺間我竟從討債者反轉成了欠債者。如今終于人死債消了。
人的一生中誰沒有幾筆永遠收不回來的和永遠還不了的債呢?
□韓德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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