舊物，原來是燈火闌珊處的相逢。每一段記憶，都有一個密碼。只要時間，地點，人物組合正確，無論塵封多久，那人那景都將在遺忘中重新拾起?！}記

前幾天需要填寫一份表格，面對空空如也的“獲獎經(jīng)歷”一欄，我有點犯愁了，步入社會以來除了單位的評優(yōu)選先，其他獲獎與我毫不沾邊。可是這大大的空白欄又顯得那么突兀，心有不甘之際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是得過大獎的，哈，說不定還能找到當(dāng)年的獲獎證書呢！馬上給媽媽打電話，我知道媽媽善于收藏，家中大大小小的老物件她從不亂丟，總是念叨著“物盡其用、惜物惜福”。在媽媽的心里，每一件物品都帶著自己的“使命”，即使“服役”期滿也得有個妥帖的歸宿，而那些承載著個人成長、記錄著家庭歷史的證件照片她一定是不會丟棄的。我們稱媽媽為“百寶箱”，每當(dāng)有需求時經(jīng)過她一番搜尋總有所獲，這一次能不能如愿呢？

不到十分鐘時間，媽媽給我微信傳來圖片，還是兩個證書??？第一個是獲得甘肅省“我的老師”作文大賽二等獎的證書，還記得那篇作文開頭就是“爸爸的老師很有名，媽媽的老師是我的奶奶，可是我的老師最讓我驕傲”，文章詳細(xì)內(nèi)容早已淹沒在歲月塵埃里，但是開頭的兩句深深嵌入了腦海。基于對班主任銀巧玲老師的敬愛之情，一氣呵成寫出這篇作文當(dāng)時并沒有奢望得獎，只是想給老師說說真心話。也許是這份真摯的師生情打動了大賽評委，五年級的我第一次收獲了省級榮譽，為敬愛的銀老師送上了一份珍貴的教師節(jié)禮物！對于第二個獲獎證書我完全沒有印象，呆呆地望著落款日期，一點沉渣碎屑都打撈不起，只能推算是初二上學(xué)期的收獲吧。

端詳著證書照片，眼前不知不覺蒙上一層薄霧，證書內(nèi)頁字跡清晰，公章鮮艷，幾乎看不到三十多年時光的痕跡，只是當(dāng)年捧起證書的小女孩早已人到中年，經(jīng)歷了“生活”這位烹飪大師的煎炒烹炸，再次見到這份榮譽已很難品出滋味，甜中有苦，苦中帶酸，酸中含澀，真像是打翻了調(diào)料瓶一般。揉揉眼睛定定心神，還是先品品那份久違的甜蜜吧。

1988年教師節(jié)當(dāng)天的頒獎典禮又一次清晰浮現(xiàn)，張燈結(jié)彩的少年宮里，那個白衣紅褲扎著五彩小辮的女孩，手捧系著大紅綢帶的證書和獎品，身體僵硬一臉嚴(yán)肅地站在領(lǐng)獎臺上。面對電視臺記者的鏡頭和臺下黑壓壓的人群，小小的我第一次體會到了榮譽帶來的自豪感，內(nèi)心被巨大的喜悅沖擊著，身體卻僵硬地繃成一根棍兒，只會學(xué)著身邊老師的樣子機械地完成一系列動作。走下領(lǐng)獎臺才算是長長舒了一口氣，坐在會場里已經(jīng)聽不清省上領(lǐng)導(dǎo)的講話了，耳邊縈繞地全是同學(xué)們鼓掌喝彩的聲音，腦袋里嗡嗡一片，小心臟撲通撲通擂鼓一般撞擊著胸膛。

終于等到大會結(jié)束，我迫不及待地抱著獎品和證書飛奔向姥姥家。穿過長長的街巷，往日里十幾分鐘就能走到的姥姥家忽然變地遙遠(yuǎn)了，我跑地上氣不接下氣恨不得一下子就沖進(jìn)姥姥懷里。前腳踏進(jìn)院門，馬上大聲地喊著“姥，姥姥，我獲獎了”，姥姥聽到我的聲音，笑盈盈地掀開門簾從小廚房里迎了出來，看我遞上證書獎品，她忙不迭地擦擦手接了過去，又趕緊取來老花鏡戴上，雙手捧著證書細(xì)細(xì)端詳，臉上的皺紋一點點舒展開來。這一刻的姥姥一點兒也不像平時辛勞操心，面容凝重的董奶奶，笑容綻放在姥姥臉上，蜜汁流淌在我的心里，我的臉上燒燒的，心里甜甜的。我抱回的獎品是那個年代最新潮的一部“隨身聽”錄放機，姥姥喜不自禁地輕輕撫摸著，左看右看還不過癮又抱著證書獎品走進(jìn)了隔壁鄰居家里，只聽見鄰居奶奶地嘖嘖聲陣陣傳來，“哎呀，真好啊，甘肅省的大獎啊，要上新聞了啊，省長都去發(fā)獎了啊......”一疊連聲地稱贊，夸地我又一次紅了臉。

姥姥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我愛我的親人，從小我跟姥姥比跟爸媽更親。大人們常常講起，姥姥抱著剛出生的我，激動地連家門都找不到了，直接沖進(jìn)了隔壁鄰居的院子，成了街坊們經(jīng)常提起的笑談。有記憶以來我就是姥姥身后的小尾巴，跟著她去給左鄰右舍看病接骨，跟著她忙里忙外做家務(wù)。姥姥用祖?zhèn)魇炙嚍榇蠹艺钳焸磺蠡貓蟛挥嫷檬?，看著她忙碌疲憊的身影，我從小就盼著能幫她分點憂，解點愁，今天能讓姥姥得到片刻的放松歡愉，真地開心極了。

我是在姥姥的夸獎聲中長大的，那一句句“進(jìn)進(jìn)是個好孩子，我家進(jìn)進(jìn)最乖了考試又得了好成績，進(jìn)進(jìn)從小學(xué)一年級就是班長，年年都是學(xué)校里的三好學(xué)生”.....每當(dāng)姥姥給別人念叨起這些，我聽見了都會紅著臉偷偷跑開，表面裝地若無其事，心里早已經(jīng)樂開了花。這一次收獲了省級大獎，我第一個想見的就是姥姥，姥姥的笑容和夸贊對我來說是這個世界上最高的精神獎賞！

那個秋日午后的甜蜜畫面永遠(yuǎn)珍藏在記憶深處，此后的日子里每每念起此情此景，幸福的清泉就打開了閘門，汩汩流淌滋潤周身。如果說“幸福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，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”，我無疑是幸運的。從小被贊揚和掌聲包圍著，被親情友愛呵護(hù)著，我眼前的世界是由童話般的粉紅色裝點的，大大小小的獎狀讓我對自己的未來充滿著憧憬和想象。長大后當(dāng)生活揭開浪漫的面紗，露出真容本色時，那份留駐在內(nèi)心深處的幸福感，就像苦咖啡中加入的一點糖，幫我沖淡苦味，過濾酸澀，中和成唇齒間能承受的滋味。

凝視著獲獎證書，不由要在前面加上個“老”字，昔日的榮譽已變成了今天的老證書，她像一把鑰匙，輕輕打開一扇塵封多日的大門。拂去歲月的塵埃，擦亮昏黃的燈盞，時間長廊中1988年的我和2024年的我互相凝視，扎小辮的女孩，仰著頭問我“三十多年你收獲了什么？你的夢想實現(xiàn)了嗎？”她亮晶晶的眸子纖塵不染，清澈地像藏地高原湖泊一般，烏黑的瞳仁里“照”出了現(xiàn)實中的我，這一問問地我心頭一凜，渾身一顫，我是個從不會說謊的人，撒謊于我而言是不能觸碰的道德底線，我只有如實回答提問。三十多年了，我努力過爭取過，時常失意時常氣餒，失敗常相伴成功無二三，被習(xí)以為常的挫敗感失落感揉搓鞭打著，內(nèi)心越來越麻木生活越來越平庸，無數(shù)堂而皇之的借口成為懶惰隨性的擋箭牌，隨時隨地可以為自己開脫，那些少年時代的夢想早已變地遙不可及......小女孩沒等我說完就噘著小嘴扭頭跑開了，只留下我面對空蕩蕩的時光隧道。

窗外寒風(fēng)瑟瑟，老證書在他人眼里無非就是個紀(jì)念，于我而言卻是吉光片羽般的存在，輕輕地?fù)焓捌疬@一段“朝花”回憶，一幕幕畫卷在眼前層層疊疊地上演。那個在客人面前背誦唐詩的小姑娘，在講臺上講故事的小班長，在被窩里讀小說看雜志的文科生，全息影像般顯現(xiàn)的“我”穿越時間長河來到面前，剎那間“靈魂”掙脫了束縛羈絆跳脫顯現(xiàn)，平日里潛藏很深的記憶碎片一點點接續(xù)起來。

打記事起爸爸的膝頭就是我啟蒙的課堂，跟著爸爸讀唐詩，纏著爸爸講故事，從朝代列表到經(jīng)典唐詩，從中外名著到家族歷史經(jīng)過爸爸的加工裁剪，變成一個個生動形象的小故事播撒在我的耳邊，爸爸將自己的喜好潛移默化地灌輸給我，一枚愛好文史的小小種子，在寬松的土壤中蓬勃生長。師長的鼓勵贊譽如春風(fēng)似雨露，澆灌著幼苗抽芽吐穗，大大小小的榮譽證書如青澀小果，點綴在人生大樹最初的枝丫上，給了我多少信心和勇氣。

春節(jié)、清明這些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里，爸爸總會給我講起先祖的故事。晚清時聲名遠(yuǎn)播，被譽為“秦隴人之師”的先祖敏齋先生以文載道、以文化人，為甘肅蘭州的文化教育事業(yè)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頁，也為后輩留下了數(shù)不盡的精神財富！雖然對這些歷史早已耳熟能詳，但是在我的心里總是停留在故事層面，完全無法理解精神層面文化傳承的功用。爸爸離去后每當(dāng)思念的潮水漫過心頭，絲絲縷縷地痛牽扯著我一遍遍回想他的音容笑貌，更多的時候又不忍也不敢去深度回味，那些殷殷話語想一次痛一次，只好輕輕地鎖上這扇門。不曾想老證書像一連串密碼，輕靈自如地開啟了鎖鑰，引我一步步走向記憶深處。

不覺間眼中已蓄滿淚水，一浪高過一浪的洶涌波濤拍打著心靈堤岸，汪洋中忽明忽滅的一束燈光直刺刺地向我射來，先人鑄就的豐碑如燈塔似路標(biāo)，隔著百多年的歲月顯現(xiàn)在我眼前，埋藏于血脈深處的某種力量好像瞬間被觸動被激發(fā)！沉寂已久的內(nèi)心正在經(jīng)歷一番沐浴洗禮，密集的水柱噴灑在蒙塵藏垢的心靈上，年深日久被麻木遲鈍包裹的“殼”被清洗著蕩滌著，一點點地軟化脫落。

“菩提本無樹，明鏡亦非臺，本來無一物，何處惹塵?！倍匣仨懫鸲U宗六祖的偈子，是啊，本自具足的光明內(nèi)心怎么會蒙上這么多俗塵穢垢呢？這是經(jīng)歷世事滄桑筑起的防波堤？還是接受生活擊打罩上的保護(hù)殼？我無法給出準(zhǔn)確回答，我知道在紛繁的紅塵中這層軟弱的殼只是自己臆造的虛無存在，它并不能護(hù)我周全，只會讓我在空洞深淵中越陷越深。內(nèi)省觀心時依然會被惆悵迷茫包裹，再不要用這層軟弱的殼自我蒙騙了，與其躲避在虛假的殼中自怨自憐，還不如嘗試找回曾經(jīng)的勇氣和信心，感受一番新天地！

目光停留在老證書上，分明感受到一陣強烈的氣息在體內(nèi)升騰盤旋，似乎在更高的維度空間我隱約看到了，那里還存在一個“我”，那個更接近童蒙之初的“我”，順著老證書的微光指引，我是不是能慢慢向那個“我”靠攏呢......

      盧進(jìn)

責(zé)任編輯：王旭偉